原标题:直播间里的“老戏新生”
“胡大姐,哎。我的妻,啊。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!我把你比牛郎,不差毫分哪。”3月14日晚七点,抖音直播间里,38岁的易正红唱起了湖南花鼓戏《刘海砍樵》中的经典唱段。演出设在卧室一角,背景板是她精心挑选的梅花图,头顶的LED灯牌不停地滚动着戏词。额前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,离开花鼓戏戏台多年,她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。
▲《刘海砍樵》演出现场,易正红在剧中饰演。受访者供图
千里之外,在外地工作的湖南女孩李月听着手机上响起的乡音,直呼“有种在家听戏的感觉。”直播间外,两人成了“铁哥们儿”,心中的乡愁似乎有了落脚的地方。
生在湖南株洲农村的易正红,是“戏窝子”里长大的孩子。从小听着花鼓戏长大,16岁学花鼓戏,18岁登台演出。唱了十一年,又停了五年。2020年,因为家庭变故,让她在直播间里与花鼓戏再次相逢。“花鼓戏中一百多个调式像是刻在了脑子里,一开口,才发现骨子里是很怀念唱戏的。”如今,只要没有其他工作,每晚七点,易正红都准时开唱。
直播间里络绎不绝的观众,是易正红“唱戏”的动力,也让她对花鼓戏生存、延续有了新的思考。怎么让花鼓戏不再只是非遗名录里的一行文字?在直播间一直唱下去,是她找到的答案。
▲每晚七点,易正红都会准时出现在直播间,那里有数万名观众等待她开唱。受访者供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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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戏窝子”里长大的孩子
易正红出生在1985年,那正是湖南花鼓戏的“黄金时代”。20世纪80年代,《刘海砍樵》多次随湖南省花鼓戏剧院远赴美国、法国、瑞典、丹麦等地演出。1984年与1986年,《刘海砍樵》两度登上春晚,一时间在全国家喻户晓。
《刘海砍樵》也在湖南株洲的一个小村庄响起,成为易正红家里重复播放最多的曲目。按她的话来说,自己是“戏窝子”里长大的孩子。“小时候家里的电视只有晚上才有两个频道,白天没事儿干,就用录音机听花鼓戏。”家里长辈爱听,来家里鞭炮厂干活的伙计也听得津津有味。最初,戏里讲的爱情故事,她只听得一知半解,时间久了,她发现自己能把《刘海砍樵》完整地背下来。
“插田不唱歌,谷少稗子多”,一句在湖南农村广为流传的俗语揭开了花鼓戏的源头。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时,用唱歌来减轻劳动强度、放松身心。慢慢地,这种在乡间地头流行的民歌小曲逐渐演变成一种地方戏曲,并在湖南延伸出不同的流派,长沙花鼓戏湘东路子是易正红最熟悉的流派。有关花鼓戏的记载,最早可追溯至清代嘉庆年间,至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。2008年,湖南花鼓戏更是入选了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直到家里的老式录音机听坏了好几台,易正红才领略到花鼓戏的“庐山真面目”。10岁那年,镇里来了个剧团。舞台上,孟姜女传神的表情与肢体表达,再配上华丽的服饰,让易正红看得入迷。再听花鼓戏,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,笨拙地摆动双臂,模仿戏里人物的动作。“感觉自己就是戏里的人。”
2001年,正逢湖南株洲市攸县剧团十年一次的招募。消息很快传到村里,剧团招募花鼓戏小演员,年龄要求14岁到16岁。“其实16岁对学花鼓戏来说,已经很晚了,骨骼已经定型了,那时候再练基本功(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)其实很难。”因为喜欢,也为了早点出来工作,减轻家里多供一个孩子读书的负担,16岁的易正红决定报名试试。
学花鼓戏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“它和京剧不太一样,京剧打戏多,湖南花鼓戏更偏文戏而且调子高,所以它对于嗓音条件要求特别高。”但对易正红来说,这正是她的过人之处。她至今记得面试剧团的场景。“当时我考试唱的是桃源洞里的一段男女混声唱段。一开口唱,编剧罗冬元老师就说,这嗓子还要考吗,这不用考了,几十年难得的好嗓子。”易正红顺利地拿到48个进团学习名额中的一个。
在戏剧班里学习的半年,易正红又经历了两次考核,“48个人最后只能留8个”。第一次考核易正红差点就没通过。“当时嗓子出不了声,可能是太紧张了。”最后是团里的老师做了保证,才留了下来。“老师就说这个孩子唱绝对没问题,今天可能是太紧张了。”第一次考核的失利,让易正红不敢懈怠。课余时间里,别人休息,她就把自己关在排练室练基本功,一直练到熄灯。“后来发现大腿内侧全是青的,上厕所都蹲不下来,走路上楼梯都迈不开腿的,得扶着楼梯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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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鼓戏台上的“旦角”
2003年易正红从戏班毕业,成了一名真正的花鼓戏艺人。很快,她便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正式登台演出的角色,可她并不开心。角色是个又丑又恶的老太太,18岁的她当然想演漂亮的正派角色。因为这件事,闹了几天情绪。“你是那一批学员里声音条件最好的,而且老太太这个角色更考验演员的肢体和唱腔。”对于剧团里老师劝说,易正红半信半疑。
不久,剧目演出成功,易正红也因为这个“反派”获得了一系列的机会,“当时很多人都捧着你,人就有点飘。”而就在那时,易正红结识了师傅罗湘莲。“唱戏、做人都要虚心、谦和。”这是师傅罗湘莲常跟她说起的道理。在戏曲指导上,罗湘莲对她从不留情面,“有问题会立即指出来,不管你是在台上还是台下,周围有没有人。”
2010年,恩师罗湘莲确诊脑瘤,急需手术。手术的那天正好撞上易正红的生产日。被推出产房后,易正红便立即拨通了老师丈夫的电话,得知手术顺利,心才落了地。孩子出生的第16天,易正红接到了领导的一通电话,希望她能回剧团上班。团里没有合适的人能接青衣的角色,演出只能停摆。没多考虑,易正红决定接下这个角色。
“以前演的都是比较‘泼’的旦角,这次要演一位贤妻良母,这个度很难把握。”从旦角跨到青衣,易正红心里打起了鼓。之后,去看望手术后的罗湘莲,两人闲聊提起了工作的事。头上还裹着一层厚厚纱布的罗湘莲提议,让易正红来家中,她陪着练。之后的一个礼拜,罗湘莲带着她反复剖析剧本和人物的特点。“唱词、动作、神情,都是手把手地教,一点一点地抠。”戏里一句简单的“儿啊”的唱词,因为把握不准人物的情感,两人反复练了十几遍。
拜师罗湘莲的那些年,易正红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学下来的。“那时候,我们都没有想太多,就觉得这是我们花鼓戏艺人应该承担起的责任。”最终,易正红顺利扛起了师傅的角色。
十几年走南闯北演出,易正红成了剧团里的“顶梁柱”。她记得,以前演过一个特别跋扈的妇女,剧中名字叫王晶。有一天她走在街上,突然听到有人在叫“王晶”“王晶”。她一开始还以为在叫别人,回过头才发现是在叫自己。“这种情况发生过不少。虽然他们不知道你名字,却记得你演的角色,不管你演正派还是反派角色,把角色塑造成功了,你就成功了,当时真的特别有成就感。”
20世纪初,流行音乐如火如荼,娱乐产业全面发展,绝大多数地方戏曲正经历着万马齐喑的萧条时刻,观众稀少、演员流失、剧种衰落、剧目凋零。在这种局面下,株洲攸县剧团却出乎意料地抵住了这一波冲击。
易正红清楚地记得,2003年之后的七年间,剧团的车跑遍了湖南大大小小的村庄。演出车最远开去过江西,只为演一场花鼓戏。“当时就跟打游击战一样。”碰上庙会最忙的时候,2个多小时一场的表演,一天要唱上三场,几个月不回家成了常态。剧团的车刚开进村里,就见路上搬着凳子赶去现场占位子的村民。“基本上每一场的人都是爆满的。”最夸张的一次,碰见过挂着吊瓶来看戏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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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播间里的花鼓戏艺人
2014年年初,易正红的丈夫带着孩子在株洲定居。因为放不下花鼓戏舞台,一家人分居两地近一年,但因为孩子实在没人照顾,易正红还是辞去了攸县剧团的工作。剧团吃告别饭的那天,团里的老师知道她爱吃一户人家里特制的姜,特意骑着摩托车跑了10公里去买,“去了株洲,这个你就买不到了,带一些去。”话落,桌上的人哭得稀里哗啦。
去到株洲后,易正红考进了市级剧团。那时,与其他湖南民间戏曲一样,花鼓戏也不可避免地沦为小众艺术。考虑到现实发展,易正红转入了歌舞团唱民歌。之后的五年,她没在舞台上唱过花鼓戏。只是在家中,偶尔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。“花鼓戏中100多个调式像是刻在了脑子里。一开口,你才发现你骨子里是很怀念唱戏的。”每当这时候,她会习惯性地打开手机,看看以前老同事们的动态。“还是心痒,想唱。”
而五年后一次家庭的变故,也再一次让易正红与花鼓戏相逢。那时,她与丈夫刚离婚,带着孩子还背有三十多万元的外债,随后不久又撞上疫情,线下演出停滞,已有的收入难以维系生活。这时候,看到以前的同事在做直播,并且做得还不错,便也开通了抖音直播。因为害怕花鼓戏冷门,没人听,易正红还是决定唱民歌。
最初,出镜直播对于生性腼腆的她来说实在是迫于生计之举。2020年,易正红向朋友借来两千块钱,买了一套简易的直播设备。2020年7月3日,是她第一次开播的日子,但直播效果并不理想。“连镜头都不敢看,也不好意思跟粉丝互动,我就低着头一直唱歌。”那一天夜里,易正红播了近4个小时,直播间的观众一只手能数得过来。就这样,易正红唱了好几个月。有人问她没人看为什么还坚持播,“那4个小时,我就只用专注唱歌,这可以暂时忘掉生活里的烦恼。”
转折出现在四个月后的一天。一次直播中,有粉丝问她学花鼓戏的为什么不多唱,她便试唱了几句。“没想到唱戏的人气竟然比我唱歌的人气还高。”几次唱下来,以往冷清的直播间突然多了近百名观众。这让她重拾了唱戏的信心。
为了继续让人气旺起来,易正红想过许多办法。真正让她的直播间出圈的,是2021年夏天去长沙湘江风光带的一次户外演出。那一次演出,易正红喊来了另一名生活在长沙的花鼓戏艺人。直播时间定在下午1点,“如果再晚,老人就回去做晚饭了。”那时,长沙的室外温度已超过40℃,两人换上闷热的戏服,安静的公园里突然热闹了起来。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配合着湖南方言特有的幽默和豪爽,旧时的记忆瞬间在锣鼓声中被唤醒。公园里大爷大妈觉得新奇,摇着扇子,排排坐,看得津津有味。线上直播间的观众数量也再次被刷新。“人数破千了。”
▲长沙湘江风光带,一大批观众聚集在一起,等待戏剧开场。受访者供图
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,易正红常背着设备在长沙与株洲之间来回奔波演出,风吹雨打是常有的事情,有时候下午一场、晚上一场。回到家,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。“确实很苦很累,但也很值得,因为你热爱且擅长的东西是被观众认可、尊重的。”一场接一场的户外演出,让她收获了一批铁杆粉丝。有粉丝特意从外地赶过来,只为看一场花鼓戏。有些戏迷,担心易正红找不到回家的车,陪着她一起去车站,看着人上了车,才放心离开。“他们说,我们是你坚强的后盾、你的娘家人,还给我送水、送西瓜。看着大家顶着烈日排排坐,只为陪着我,当时看到那个场面特别心酸,我何德何能?可是心里又特别感动。”易正红哽咽着说。
谈起在直播间重拾花鼓戏的这两年,再回首往事,她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奇妙感觉。“我出生在农村,是俗称的‘留守儿童’,家庭条件也不好。因为这些原因,性格既自卑又胆小,虽然从事文艺工作,却还是个‘社恐’。后来粉丝慢慢多了,朋友也多了,我在抖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不知不觉变得自信起来。”
直播两年,易正红的抖音账号@向日葵花鼓戏民歌已有5万名粉丝,一场直播中的观众最多达7万人,同时在线人数超4000人,远比一场线下演出的观众还多,“株洲最大的剧场神农大剧院也只能坐2000人。”观众也不再限于湖南区域,这让易正红的直播间有了新变化:开播前,她通常会先介绍当晚要唱的戏曲选段梗概,并在直播间里架起LED灯牌,用来播放歌词,这样观众会更好理解。有时,会有粉丝好奇:“花鼓戏中不同的调式究竟有什么区别?什么是旦角?”她都一一耐心解答。
花鼓戏在易正红的直播间活了起来。在那之外,易正红还常去线下一些花鼓戏爱好者聚集地,很多路人会觉得新奇:现在还有人唱这些呀?而对于她来说,只有唱下去,才能让人知道花鼓戏的存在。“我以前也以为花鼓戏只有老年人看,但是我的抖音粉丝不一样,90后、00后都有。有一个在海南工作的90后经常看我直播,说听到乡音备感亲切。也有很多年轻人了解后说想学,经常跟我交流。”
▲今年3月,易正红被评为抖音非遗推广官 受访者供图
靠着每晚直播中观众的打赏和线下剧团的工资,易正红在今年还清了所有的外债。如今,直播收入加上工资,让她每个月都有远超从前的稳定收入,这足够撑起她与家人的生活。她也期待着,在不久的将来能带着孩子住进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。
直播间里络绎不绝的观众,让易正红重新找到“唱戏”的动力,也让她对花鼓戏生存、延续有了新的思考。怎么让花鼓戏不再只是非遗名录里的一行文字?在直播间一直唱下去,是她找到的答案。
(文中人名李月为化名)
易正红的故事,是无数戏曲人在“新舞台”继续坚守的缩影。
如今,花鼓戏等传统戏曲,正借助直播间与现代年轻人发生连接。据悉,花鼓戏、古筝、相声在抖音直播成为湖南“00后”观众点赞最多的表演艺术类非遗。在湖南获得直播打赏的非遗项目中,花鼓戏、古筝、二胡、琵琶、象棋位居前五。
公开数据显示,抖音平台已覆盖的戏曲种类超300种,其中231种已开通直播。过去一年,抖音戏曲直播超过80万场,累计看播人次超25亿,场均观众3200人次,相当于每次戏曲直播都是一场中型演出。过去一年,抖音戏曲类主播收入同比增长232%,已经开通直播的戏曲中,73.6%获得过打赏。
2022年4月,抖音直播发起“DOU有好戏”计划,希望从产品、流量、节目、培训等方面助力戏曲行业,在未来一年帮助10个院团、1000名专业戏曲演员打造线上第二剧场。目前,已有1219名专业戏曲演员、124家院团机构加入该计划。通过平台、从业者等各方的共同努力,更多省份的好戏正在被“看见”,每一位戏曲主播和观众的相遇,都让传承千年的戏曲文化,焕发出新的活力。
文/熊丽欣 编辑 杨海 校对 卢茜
值班编辑 古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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