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邀。
利益相关:利益相关
可能很多人不知道,
我们的客服团队中,有不少是视障人士。
给大家讲几位我同事的故事。
视频来源:小时视频
文字来源:为你写一个故事
冯家亮打开电脑的功放音响,密集的机器读音灌满房间,那声音极快,像机枪射出子弹,远超常人听力极限。
他面对灰暗的屏幕,稍微低头,侧耳,脸上神情异常专注。随即,他从一长段语音里提取到关键信息,开始敲击键盘回复,全程双眼紧闭。
客服工作中的冯家亮。他本不需要用到屏幕,打开屏幕只是为了方便明眼人同事。摄影|陈劲那种机器读音再次变得密集,这次是在辅助他打字,实时播报输入结果,以便及时修正,从而拼出准确的句子。8岁那年,冯家亮知道,自己会在20岁以前失去所有视力,不幸来得其实更早,到30岁时,这个男人已在黑暗世界生活了15年。他现在是一名阿里云客服,日常工作就是借助“读屏软件”操作电脑,为公司客户提供咨询。因为只能通过声音获取信息,他的耳朵异常灵敏,甚至可以同时应对四名以上客户。在冯家亮看来,这份工作对他是一种解放。职业稳定,正常下班,有周末,属于自己的时间充足。闲暇时,他喜欢摸索着出门走走,听些不同的声音;或者只是待在宿舍,读莎士比亚和鲁迅。
中国1700万视障人群中,冯家亮的生活是灰色背景里的微弱亮光。由于视力障碍,这个庞大群体的就业率远低于一般残障者。2012年的一项数据显示,当时视障群体的就业率不足30%。在社会各界的共同关注下,近年来,视障群体的就业率有所提高。但在有工作的视障者中,推拿往往是他们的“第一职业”,在一些城市,推拿占盲人就业的96%。关注视障群体的公益人士看来,推拿既是视障者的福祉,也是他们的围牢。数年如一日,局限在狭小空间,普遍每天工作超12小时。推拿的“统治”现状,折射出视障群体就业的多元化困境,它既是“第一职业”,也几乎是“唯一职业”。而作为全国第一位全盲的云客服,冯家亮正在蹚出一条不同的活路。
1,“读书有什么用,反正你以后只能做推拿”
河南商丘,平原上的一个村庄,冯家亮出生即患有先天白内障,一场失败的手术后,转为青光眼。病情持续恶化,8岁那年,医生给出了宣判,他站在父母身边听到:二十岁以前,他会彻底失明。少年时,他尚有光感,能分清颜色,整体却混沌一片,年幼的家亮知道,世界对他来说,看一次,就少一次。因此他对“看见”本身极为珍重,喜欢光亮的东西。正午酷烈的太阳,他可以仰头一直盯着;夕阳则要从头看到尾,持续两三小时,直到紫色与蓝色的晚霞消失;月亮看得多了,根据方位与圆缺,可以推断农历的日子。“读”书是没有可能的,堂哥堂姐也没有耐心一直帮忙。他后来学会盲文,就像抓住救命稻草,夜里睡觉都抱着盲文书。为了不被玩伴抛弃,他愿意做最危险的事,十多米高的树,别人怕高不敢爬,他摸着树干就往顶上蹬,只为博得几声喝彩。
冯家亮 摄影|陈劲孩子心思单纯,很晚才意识到自己不一样。有年过春节,几个妯娌带孩子上街买新衣服,冯家亮也欣喜,跟着一起挑,堂哥却忽然说:“家亮不用买啊,反正他也看不见!”这句话,永远印在他的脑中。让冯家亮觉得不一样的还有推拿。他酷爱读书,却招来嘲笑:“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,你以后反正都只能做推拿。”从那时起,他就极度反感推拿,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做,想赌这口气。十五岁那年冬天,冯家亮的眼睛开始胀痛,视线变红,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,他请假回家休养。那是一个清晨,冯家亮起得早,他前晚听说会下雪,想出来看看,即便只是一团模糊的白色。摸索着从房间走出来,场院里依然漆黑一片。他知道母亲在厨房,于是高声问:“妈,现在几点了啊,天怎么还没亮?”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:“八点过了啊,天早就亮了。”冯家亮听了不再说话,长久地立在原地,之后又找地方坐下,一整天都没有开过口。第二天早上起来,他找出自己的盲文书,一个一个,摸着那些凸起的点,连读两天。他知道,从此以后,他的世界,再也不会亮了。
冯家亮在漆黑的走廊里。摄影|陈劲2,难以走出的推拿店
盲文,从此成为冯家亮缓解痛苦的药,他阅读手边能抓到的所有文字,盲校里的各种书籍,文学、深奥的技术文,甚至广告也读得津津有味。盲校毕业,他揣着文凭,毅然践行誓言:不做推拿。他从贵州坐火车到北京,投简历也会写明:我是盲人。无数简历石沉大海后,终于有家保险公司愿意给他面试机会。整理好着装,提前数个小时出门,用手机导航,辗转问路,终于找到公司地址,他想告诉未来雇主,他能行。
冯家亮在黑暗中“睁开”眼睛。 摄影|陈劲几经波折,他总算得到了和明眼人一起工作的机会——电话销售。他做得比明眼人出色,在业内,连续两月不出单都正常,他却每月都有,平均打一个万个电话出一单。他的机敏也在生活中展现,同事开他玩笑,问怎么把饭送到嘴里,冯家亮反问,你们吃饭时看得到自己的嘴?勤奋与机敏却未能带来职业发展。他的第一家公司倒闭了,第二家公司也倒闭了,他辗转南方,只能去卖禽类饲料。拥有法学专业背景的视障者薛玲珑,也有着类似的坎坷。毕业之后,她在城市里坚持过三个月,有公司给过她Offer,过去才发现,那是一场骗局。大学生薛玲珑只好回到家乡县城,进入一家水果包装厂上班,主要工作是分拣苹果,烂的挑出来,不同大小与成色的再分类,每天在一个环形工作台里站十二个小时。
薛玲珑在公共场合,习惯性地将手搭在朋友肩上,这是视障群体之间的一种默契。摄影|陈劲这份工作对她“挑战”很大,分拣水果主要靠眼睛,而她仅有微弱的视力,别人一看便明白,她则要举到眼前用力辨认。成为云客服之前,沉默是薛玲珑的常态,整天不开口说一个字,也没有一个朋友。来自山西农村的张龙,则走过了绝大多数视障者的标准经历。因为先天性小角膜,他的视力约等于3000度。上学时,即便坐最前排,还是看不清任何字。他借来同学笔记,凑得挨到眼睛,一个字一个字看,所花时间,比别人多数倍。坚持到初中毕业,虽然成绩“还可以”,但仍被送去盲校学推拿,“很不甘”地认命。盲校毕业后,这位93年出生的年轻人,在推拿店一干就是六年。他很少踏出推拿店,每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,不是在睡觉,就是在推拿,有时甚至分不清现实与睡梦,推拿时迷迷糊糊,而梦中也做着推拿。周末的概念是不存在的,时间变回它本来的样子,像一根拉平的直线,日日重复,没有尽头。这样的日子里,酗酒成了许多盲人推拿师的习惯。“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机器,哦,不对,”张龙试图纠正,“像木偶。”
3,黑暗中的一点光亮
就像当年盲文给他带来的福祉,冯家亮也惊奇于互联网对视障群体生活的改变。早在2011年,淘宝的几名工程师便牵头,自发成立了信息无障碍实验室。此后,从PC端到移动端,从淘宝到天猫、飞猪、高德、支付宝、钉钉等,无障碍设计逐渐成为众多阿里系产品的标配,为视障者在网上修建了一条条“盲道”。由于身体上的不便,许多视障者极少走出家门,更遑论从容地购物,互联网成了他们的眼睛和手脚的延伸。在技术的加持下,越来越多视障者走出了信息的孤岛。如今,每天有高达30万的视障群体在淘宝上消费。冯家亮甚至一度过起了足不出户的生活,所需的绝大部分东西,都可以通过淘宝让快递员送到他的门前。时代的变化也作用在其他视障者身上。张龙可以在网上买到学习针灸的材料,薛玲珑则第一次在淘宝上帮家里买了全自动洗衣机。只是他们都想不到,有一天,自己也会进入这个改变了视障者生活的庞大体系。2019年4月,冯家亮、薛玲珑、张龙经过层层考核筛选,来到位于宁波的一个云客服基地接受培训,成为阿里巴巴云客服。
视障云客服们在一起工作。摄影|陈劲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,他们来自全国各地,通过网络远程办公,只需一根网线,就能让出行不便的残障人群实现在家就业。在岗云客服中,残障云客服占比超过2成,平均每5个云客服中就有一位残障人士。其中的全职者月收入超过3000元,高者可月入过万。然而,盲人当云客服却是前所未有,它对所有人都是挑战与冒险。薛玲珑辞去了水果分拣工作,她甚至放弃残联给予的每月1500元补贴,她想活得跟明眼人一样,靠自己的能力挣钱;张龙也离开呆了六年的推拿店,从零开始学习;冯家亮则在接近三十岁时再次换工作。一切都还有待试验。冯家亮差点就放弃了。作为一名云客服,他需要完成严格的身份注册,问题出在面部识别的眨眼环节,冯家亮眼睛全盲,无论如何没法注册成功。好在为云客服提供支持的阿里技术团队效率很高,发现这一问题后很快便拿出了解决方案,进入6月,冯家亮开始“暴走”工作。他将读屏语速调到最快,出来的声音,像一连串密集扫射的机枪子弹,明眼人一个字都听不清,他却能快速准确地提炼出信息要点,同时为四组客户提供服务,且从不出错。
有些云客服是弱视者,在他们的屏幕上,字体总是格外大,一屏也没几个字 摄影|陈劲但困难还是比他们预想的要多。视障者使用电脑多依靠读屏软件,但读屏软件与云客服所使用的部分软件不兼容,导致屏幕上的信息读不出来。这个过程中,张龙发挥了很大作用。他开始担任读屏插件的测试员,提供反馈意见和视障者顺手的操作路径,配合阿里巴巴的程序员完善软件。经历七次迭代,一款适合视障云客服使用的专属读屏插件,越来越趋近完善。弱视者也有特殊的困难。薛玲珑不用借助读屏软件,但她需要“放大镜”,将页面字体撑大,且要把眼睛贴到距离屏幕仅仅几厘米。她每获取一点信息,都要付出比明眼人更多的艰辛,脖颈长时间向前伸,导致肌肉一直处于紧张状态,很容易疲劳。
工作时,薛玲珑几乎要将眼睛凑到屏幕上。摄影|陈劲更大的问题则在于人。视障者社交狭窄,更没有频繁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。而客服偏偏是各种麻烦的汇集处,更是情绪的爆发口。薛玲珑最初不得不承受一些粗鲁、抱怨甚至谩骂,她因此变得急躁、心情低落,困惑于人为何不能相互理解。那段时间,坐在隔壁的张龙给了她许多宽慰与鼓励。每当知道薛玲珑又变得急躁,张龙就会摸索着走过来,伸手摩挲她的头,轻轻说一句:“不要着急,慢慢来。”视障者之间,触摸的意义不同于明眼人,他们无法眼神交流,轻微的触摸即是传达温热的鼓励与信任。
4,重新回到这个世界
薛玲珑还记得那个夜晚,张龙忽然发来信息:“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玲珑矜持地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对方再回:“也没什么事,就想和你一起走走。”在一起后,两人会去看电影,即便坐在最前排,他们仍然看不清屏幕,只能靠声音推想电影画面。张龙很难得到完整的观影体验,他的快乐在于陪伴,两个人在一起做这件事,就是快乐本身。他们都渴望感受生活的丰盈。两人会一起出去旅行,看不清的字就用手机拍下来,放大,再凑到眼睛上看。十一假期,他们一起去了舟山,一路牵着手,从霓虹闪烁的街头走过,去到大海边,听波涛起伏。
薛玲珑与张龙。摄影|陈劲在这个特殊的云客服基地里,很多变化正在发生。从事工作以后,薛玲珑一反之前在工厂分拣苹果时的状态,几乎每周都给家里打电话。每次和父母通话、视频,她总要聊上半个小时,说她的工作,说她的生活琐事,还让做农活的妈妈对美妆发生了兴趣。她在淘宝上给爸妈买东西,两百多元的西服寄回去,爸爸虽然嘴上说贵,破费,却走哪都穿着。
薛玲珑独自外出时,用手机“放大”墙上的字才能看清。摄影|陈劲像薛玲珑一样,云客服基地的视障伙伴们,也渐渐走出孤岛状态。有了测试员的经历后,张龙开始接触编程,正在熟悉更多编程语言与操作;而云客服也给了冯家亮新的启发,他时常坐在黑暗里构想创业计划,希望将来也能做一个这样的云客服基地,让更多的视障者看到新的可能。基地里的女孩们也喜欢逛街,买些女生都爱的衣服和饰品。以往,薛玲珑从未买到过称心如意的耳环,因为她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。成为阿里云客服之后,她不再为这件事情困扰,因为同伴就是她的镜子。那是一个奇特的画面,光线明亮的商场里,玲珑摸索着耳垂,将耳环带上,几个同伴则围绕在她身边,她们用手提起玲珑的耳垂,脸几乎贴拢,柔软的呼吸落在玲珑的脖子上。她们看得很认真,这个说好看,那个说不行,但最终总会挑到满意的。
薛玲珑陪伴室友去医院看病,正在低头填写单子。摄影 |陈劲夜幕降临,云客服基地所在的宁波工程学院一栋宿舍楼,其余房间相继亮灯,只剩其中一间仍然晦暗,静谧。冯家亮从椅子上站起来,摸索着推开通往阳台的门。瞬间,外面的喧哗涌进来,冯家亮尖利的下巴轻微一紧,笑起来几乎难以察觉。
他走到阳台,摸到涂有绿色油漆的栏杆,头稍微抬起,专注听外面的声音。“有人进球了!”他忽然开口说,脸上的笑比之前开朗,语气即显得天真又充满底气。确实如此,离宿舍楼最近的场地,人们正在重新开球。“我就追着一个球的声音,如果它停得太久,就是进了重发。”这是冯家亮的日常娱乐,他喜欢听这个世界,早晨清脆的鸟叫,傍晚热闹的球场,或是寂静午后,他长久地倚靠在阳台,等待飞机飞过天空。
冯家亮在阳台,听着远处人们打球。摄影|陈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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